一片蕭寂中,唯有一竿綠竹依舊青得碧翠。
鎮子里幾個酸儒常常舉辦文會,有一年冬天閑著無事跑到這竹子下寫文,贊這竹子如何有風骨,如何雪中凌寒品性高潔。哪知評比一番再攙扶著哆嗦離去時,被一女子跳出來罵了個狗血淋頭。
那女子就是竹子精千渺,她本來想偷偷跟那幾個酸儒學學如何寫詩的,哪知聽來聽去都跟情愛無關,盡是些狗屁不通的空話。
一怒之下,她又嫌人吵了她給云君繡帕子,叉著腰追著那幾個酸儒罵了幾里路。罵得那幾個酸儒來年再來落霞山踏青時,都自覺繞著那片桃林走。
千渺本來是洛陽城里的竹子精,跟著豐隆云君從木櫪山到這落霞山落了腳,扎根在了山上的桃林里。
她自稱與云君曾經是舊相識,喜歡了他好些年,給他繡了無數帕子,寫了無數情詩,可惜一腔少女情懷都隨落花赴了流水。
云君對前塵往事忘得一干二凈,只記得成仙以后的事了。他不忍心見一棵竹子好不容易修成人形了卻遭了天譴,日日苦口婆心勸她離他遠一點,可千渺總不聽。
再后來,那些帕子被云君丟給阿姚給引路紙人縫了遮雨的簾子,竹葉上寫的情詩也被丟入灶里引火成了灰燼。
也不知何時起,千渺再也沒有追在云君后頭眼巴巴望著了,這桃林里的翠竹竟也悄無聲息開了花。
那花像麥苗拔穂般吐了淡黃的蕊,從常青枝頭垂了下來,蕭瑟冬季里竟是金鑲玉一般絢爛。
從桃林里回來后,豐隆云君沉默了許久:“千渺不在那桃林里了,桃林里只剩下本體,人不知去哪兒了。”
“竹子本是四季不凋之物,千渺的本體冬季開了花,怕是出事了。”
阿姚瞬間將兩件事連在了一起,捂著嘴驚道:“啊,先生,你是說那千渺因愛生恨,所以這才尋了人來報復云君?”
豐隆云君苦笑:“仙妖有別,我只是不想見她在我身上白費心思罷了。”
因著之前是在春山茶坊里遇著那幾個女子,他隔天又去了趟春山茶坊,也顧不得看戲了,直接將那茶坊主人捉了出來一頓逼問。
茶坊主人只說,前些日子茶坊快要關門時,有幾個女子來了茶坊里,給了他幾張紙,那紙上講了個薄情郎辜負癡情女的故事。
女子又教他對外說是尋了個落魄舉子寫的戲,讓戲班子將這戲排了出來,這就是那出《離恨天》。
“你可知那幾個女子從哪里來的,長什麼模樣?”
“她們都戴著帷幕,看不清長什麼樣子,只是身上香粉搽得有些重,香極了,話說完撂下銀子就走了。”
“然后呢?”
茶坊主人本來對出賣了恩主有些羞慚,見跟前的男子面色愈發陰沉,想了又想,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臉趕緊說道:“我隱約聽見她們臨走時說了句什麼來著,噢,噢,我想起來了,好像是,北邙山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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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坊主人說的那幾個女子,想必就是借機敗壞了豐隆云君名聲的女子。不知曉她們跟北邙山是什麼關系,他又擔心千渺開花是遭遇了什麼不測,給柏久留了口信后,就匆匆趕往北邙山了。
豐隆云君這一去,就是數日。
阿姚數著日子盼著他回來,可左等右等都沒有消息。她等不及了,噔噔噔跑去尋柏久要回那面觀塵鏡,一看就愣住了。
“先生,不好了,云君他……”
“怎麼了?”
柏久望著她驚訝的臉色,將觀塵鏡取了過來,卻見向來不近女色的豐隆云君此刻正閉眼與千渺并肩躺在一處,手掌相疊,面上半點神情也沒有,不知是陷入了昏睡還是怎的。
而他也不知身處何處,從觀塵鏡里望去,只能看到他的四周由無數藤條交織在一起,織就成了一道樊籠,里頭無數點瑩光閃爍著。
“阿姚,云君怕是出事了,趕緊收拾下,隨我一道去北邙山。”
好在手里還留著云君留下的幾張遁地符,柏久捏了個法訣,再睜眼就到了北邙山。
從山腳下鉆出來時,阿姚看了看柏久,又看了看自己,頗為氣悶。
“這太不公平了,同樣是從泥里鉆出來,先生你怎的就神采奕奕光潔如新,我就像霜打了的茄子灰塵滿面的?”
“因為我有仙術。”
“……”
北邙山上列墳塋,萬古千秋對洛城。
山在洛水一側,以墳山著稱。
凜冬時節,山中卻是百花盛開,寒風一吹,花枝搖落,碎玉馨香沁了人滿懷。
柏久抬頭望了一圈,贊道:“不愧為歷來王侯公卿葬身之地,這山中靈氣也比別的地方蓊郁了幾分。”
阿姚指著半山腰一群正跳著腳互相推搡著的一群人,眼神有些微妙,“先生啊,你是說這些人曾經都是王侯公卿?”
柏久笑了笑,“這些想必都是當年洛陽城里的舊人,死后仍不舍得離去,升仙的升仙,做鬼的做鬼,在這北邙山里倒也樂得自在。
”
阿姚似懂非懂,再往那芭蕉樹底下看時,心里也帶著幾分崇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