岸上的人罵罵咧咧的不敢上前,不甘心這一身俏皮囊就這樣毀去,又擔心雞飛蛋打,趁著夜色摸摸索索往江邊靠近。
女子嘴角含著血,一身的血污,立在冰涼刺骨的河水中,臉上滿是倔強不從。就在她存著死意一步一步退入水中時,段老爹看不下去了,站了出來。
“她欠你們多少銀子,我替她出了。”
待他數了銀子交予那老婦人,得了她的賣身契后,她這才松了口氣,直直倒入江中。
“我要回去找元淳,我要回去……”
后來他才知曉,錦娘惹怒了公主府,被賣至城南做暗娼。她誓死不從,咬斷了繩索逃了出去。
段老爹將錦娘從江里救了回來,醒來之后,她便央著他去打探裴元淳的消息。
錦娘知曉裴元淳去了北疆之后,本來是想去找他的,可她的身子受損得厲害,沒到城門口就暈了過去,是段老爹默默跟在后頭將她救了回來。
“她等了裴元淳整整兩年,托北行的商隊往北疆去了無數封信,都說沒找到人,終是心灰意冷了,自覺對不住我,便松口嫁給了我。”
“英娘三歲的時候,錦娘知曉了裴元淳的死訊,氣急攻心,吐了一口血暈厥了過去,大夫說她憂思過重,郁結于心。她偷偷去過安國寺,可不管怎麼哀求,侍衛都不放她進去。她回來后生了一場重病,沒多久,就去世了。”
“錦娘臨死之前,跟我道了歉。她說,她這輩子欠我的,下輩子再還。她心心念念著要回紅樓,因為那兒,有裴元淳的靈位,有他們曾經的回憶。”
8
昏沉的院子外,天高海闊。
曲江池畔,樂游原上,一片熱鬧。
結伴踏青掃墓的,約著好友一同擊踘的,圍墻邊蕩秋千的,青衣士子羅裙少女三五成群,于郊外肆意享受春日的朝氣與蓬勃。
而安國寺紅墻宥住的方寸之地里,辛夷花開了,山桃花也開了,飛揚著的花瓣零落成雨,紅樓上一個華服女子發髻高聳,披著的帔子隨風垂到欄桿外,額間螺鈿遮不住細紋與深蹙的眉頭。
忽的,女子瞪大了眼睛,空無一人的辛夷樹下起了一陣薄霧,出現了一個人影。笛聲悠揚,正是這些年夢里聽了無數遍的《折枝曲》。
“淳兒……”
女子踉蹌著從樓梯撲了下去,到了辛夷樹下,卻發現那人影又遠了些,遮在霧氣中若隱若現。她往前追了幾步,那人卻不見了。
“是淳兒嗎,你來看阿娘了嗎……”女子慌亂地四處呼喊著。
“阿娘……”男子深情的呼喚從遠處傳來。
“淳兒,你還好嗎?你快過來讓阿娘看看……”
“阿娘,陰陽相隔,請恕淳兒不敢靠近。”
“好好好,阿娘不過來,淳兒,就讓阿娘看一眼你好不好,阿娘好想你啊……”
女子淚如雨下,染了蔻丹的纖纖玉指緊緊抓住了辛夷樹,指甲斷了幾根也沒在意,身子無力靠了上去。
薄霧的另一端,豐隆云君頭戴斗笠藏在樹后。一旁青蛇精臉色惶恐,左看右看的,依著豐隆云君口中的話,轉而復述給了湖陽長公主。
“阿娘,錦娘去哪兒了?”
“你到現在還記得那個賤人!”湖陽長公主一腔溫情頓時化作了滔天大恨!
“堂堂公主之子,怎的能納一個賤婢為妾?若不是那個賤人,你又怎的會忤逆我?若不是她,你又怎的會死在北疆?我恨不得生嚙其骨,啖其血肉,教她死后下十八層地獄!”
“阿娘,你……你都做了些什麼?”
“淳兒,阿娘都是為了你好。沒錯,阿娘是騙了你,我并未將錦娘送去北疆,而是將她賣去做暗娼了。也是她運氣好,竟然逃了出來,苦等你不到,竟然嫁給了一個破落軍戶做娘子。我的孩子死在了北疆被鷹鳥啄食,尸骸無存,無人送終,她憑什麼可以在這長安城里有兒有女,相夫教子!”
“阿娘,你是不是對錦娘和她的孩子……”
“也是那賤人命好,知曉你死后便生了一場病,沒多久就死了。可這依舊難解我心頭之恨!她家大郎的腿是我派人壓斷的,二郎的臉是我令人下了毒,那小女兒不需要我出手,本就是個短命的!她害了我家淳兒,我豈能容她的孩子逍遙自在!死罪可免,活罪難逃!”
半晌后,薄霧里才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。
“阿娘,我在地底下好苦啊!你可知,因你作惡太多,閻王爺要我在地府替你贖罪,刀山油鍋,日日受盡諸多折磨,至今不能投胎轉世……”
湖陽長公主慌了,一下子癱倒在地,“淳兒,我可憐的淳兒,是阿娘錯了,阿娘錯了,阿娘再也不敢了,阿娘明日就派人去補償他們,你別走,你讓阿娘好好看看你……”
方才還恨意滔天的面容,此刻滿是憐惜與悔恨,云釵亂了,頭發也散了,臉上脂粉被淚水沖刷得暈染開來,貴婦人的裝扮早已狼狽不堪。
她絲毫不在意,在薄霧中跌跌撞撞的,四處張望著,尋著她那早逝的兒子。
“淳兒,阿娘再也不敢了,阿娘明日開始就潛心禮佛,為你攢功德,你出來讓阿娘好好看一眼啊,就一眼阿娘就心滿意足了,你出來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