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還在絮絮叨叨的,就被阿姚拉走了,“得了得了,去看看你今兒賺了多少盤纏。”
溫嶠靜靜看著宋靈薇,一時有些迷惘。他只記得他醒來就成了這荒山山主,只知道自己喚作溫嶠,頭蓋骨就在那蘭花之下,卻不知糾纏了他許久的蘭花精,竟然就是他從前的皇后——宋靈薇。
他眼里思緒難辨,半晌后只是問了一句,“那你當初為何不早些告訴我你隱瞞的真相?為何不信我會替你做主護你周全?你還是不信我……”
宋靈薇垂著羽睫,顫著聲音道,“起初是害怕,害怕您知曉真相后會滅我九族,治我犯了欺君之罪。可后來您待我如珠寶一般,我更加不敢告訴您了。我怕您會對我失望,會怨我欺騙您,會厭棄我,我不想失去這一切,不想失去您啊……”
宋靈薇記得,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,靈帝帶著她前往飛廉觀看雪。
漫天雪花從天飄落,銅鑄的飛廉在高高的臺柱上迎風展翅,占風鐸叮叮當當撞擊著發出悅耳的聲音。
靈帝伸手接了一瓣雪,望向沉沉天際,“靈薇,你看,那就是扶風郡的方向,這一片雪,許就是從扶風郡吹過來的。”
宋靈薇看著這張始終和煦待他的臉,這是受萬人敬仰的一朝天子,可他此刻,只是為了討她歡心的夫君。與他比肩立在這冰雪中,恍惚間竟讓她有了能白頭到老的錯覺。
她的心不是木頭做的,就算是木頭鍛造的心,被一顆溫熱的心這般暖著,也該被炙烤得松脆酥化了。
她心間軟得一塌糊涂,終是閉眼遮去所有悔恨惶恐,淚流滿面主動投入他的懷間,“陛下,我不值得,不值得您對我這麼好……”
她知曉自己已經心生貪念了,貪戀這一分溫暖。她該主動遠離他的,離他越遠越好的,可她實在是做不到。她心里一邊想著阿娘,一邊想著,就讓她再放縱一次吧,縱使有一天會落入萬劫不復之地,她也甘愿。
溫嶠望著他曾經放在心尖尖上寵了好些年的女子,她的臉上悔恨交加,身子縮成一團,怯弱地不敢看他。他想上前擁住他,又生生止住了。
“你從一開始,就知道山主是我?”
“我死后也不知過了多久,發現自己成了一株蘭草,就長在您的尸骨上頭。我欣喜極了,是上天憐我,這才讓我一直守著您。直到突然有一天,一位黃衣老者來到荒山里,與我說了一番話。”
那時蘭草已經在枯骨上生了好些年,卻一直沒有開花。宋靈薇有了意識,卻不能動。
忽的一日,一面目慈祥的黃衣老者垂著長長的胡須,站在蘭花身前,給她講了個故事。
靈帝數年前去禁苑圍獵時,夜間誤入一個山頭,遇見了一只黃皮子。那黃皮子舉著一副畫像立到靈帝跟前,作了個揖,隨即指了指畫像上的男子,又指了指自己,滿含期待地看著他。
靈帝起初被嚇了一跳,可很快就反應過來了,這是民間所謂的“討口封”。
精怪修行到一定境界后,會尋個有緣人,若是有緣人說,“你像人”,那精怪便能逃過雷劫,修行成人。反之,精怪便會受到反噬,功力大減。
靈帝見那黃皮子可憐,憐憫他修行不易,便開了口,“我看你像個人。”
話音剛落,那畫像便如同一張皮囊依附到那黃皮子身上,委頓在地,起身時已經是一位翩翩少年郎。
那少年郎朝他拜了拜便離去了。
老者就是當年那少年郎,因得了靈帝一句口封,逃過了雷劫,特來報恩。老者告訴蘭花,且耐心等著,終有一日,倆人還會相遇,再續前緣。
也不知過了十年,還是百年,蘭花成了精,化作一名青衣女子。
那女子與荒山里一窟山妖精魅相伴,惶恐不安,日夜哭泣,哭泣著她曾經的遭遇,哭泣她死去的夫君。
那日,荒山里來了一位俊俏魁梧的山主,那熟悉的一張臉在她腦海里縈繞了數百年,她驚喜萬分撲上去沖那山主喊著,“陛下……”
哪知那山主卻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她,遠遠避之不及,直至有一日,一個書生誤打誤撞進了荒山……
溫嶠摸了摸鼻子,微微有些尷尬,他的確是什麼都不記得了。
看著她怯弱驚惶的模樣,他忽的心間一痛。
在他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,她已經等了他許久。
他甚至都不敢想,她是如何看著自己成了一株蘭草,蟲蛇蟻獸經過,經受風吹雨淋,守著他的枯骨在這山里待了數百年。而后又與那一窟山妖相伴,眼睜睜見著他出現,卻不敢相認。
回過頭來細想,其實倆人之間本就是一場誤會。他不信她,她也不信他,到頭來這才中了他人離間圈套,雙雙殞命。
今日的他,是荒山山主,面前是守了他數百年的蘭花精。他不再是靈帝,她也不再是宋皇后。
那是不是意味著,就能重頭再來?
“我不怨您,真的,我知曉您什麼都不記得了。我不敢與您相認,就是擔心您還怨著我。
既然您不想讓我待在您身邊,我就回扶風郡,我再也不打擾您了,只希望您此后一切安好……”
許是他沉默了半天,宋靈薇以為他還在生氣,連忙白著臉解釋。可她話音未落,就被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擁住了。
“我不怨你,我只怨,沒有早些時候遇到你……”
11
歸來居里,何規望著緊緊相擁的倆人,心里涌上幾分酸澀,“我辛辛苦苦演完了一出燈影戲,他倆怎的就在一起了?”
阿姚在一旁笑得不懷好意,說出來的話教人心口涼颼颼的,“說不定你上輩子就是那跳出來說有婚約的布衣書生呢?他倆本無緣,全靠你幫忙呢!”
何規大吃一驚,“莫非我前世拆散了他們的姻緣,這世來還債的嗎……”
阿姚還想打趣幾句,遠遠的,就聽見溫嶠輕快的聲音從風中傳來,“哎,書生,我們不去扶風郡了,勞煩你再送我們回毗盧寺!”
溶溶月色里,白瓷勾蓮盤中盛著幾枚雕花蜜煎,散發著誘人的甜香。
挑選好的青梅花紅浸透了蜜糖,流著琥珀一般的光澤。皮早就用木樨漿水化掉了,青潤細白的果肉精心雕琢后,點染上了胭脂。
紅梅綻放,喜鵲迎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