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著心中幾分憐惜,靈帝此后閑著無事便拐到了臨華殿,每次都看著這分明是豆蔻年華,嬌得跟一朵花兒似的小姑娘,臉上卻有著不符合年紀的蒼老之態。本該是一雙瀲滟杏眸,里頭卻如古井一般無波無瀾。
他生了疑,便派人去查了她的身世,才發現這女子并非心思深沉,也并非天生涼薄。
她自小因不知犯了什麼過錯被送往家廟,早已習慣了廟中清寂生活,學會了隱忍溫順,不敢說痛,也不敢提任何要求,堅強得直教人心疼。
天底下怎會有這般狠心的父母,這般嬌嫩的小姑娘就該放在心尖尖上寵著的啊,怎會任其在廟中待了這麼些年?
9
董太后不是靈帝的生母,太子早夭,當時的董皇后在眾多不受寵的皇子里挑中了他,將他抱回去撫養,而后扶持他登基做了皇帝。他與董太后本就因為利益做了母子,心中早已橫著隔閡天塹。
后宮美人三千,個個都是解語花。
可他不知那一張張姣好的臉背后,到底藏著哪一雙眼。是世家貴族的,是王侯公卿的,還是董太后的。
唯有宋靈薇,從不與任何人交好,不卑不亢,野草般在宮里堅韌地活著。
在宋靈薇的臨華殿里,他不必時刻警惕著,可以松懈下來,任由她小心服侍著。就連床榻間,她也不會刻意逢迎,只是柔順地依從。這讓他覺著自己不僅僅是被人畏懼討好的皇帝,是個褪去了枷鎖桎梏的真真正正的人。
因著喜歡,便忍不住想對她好。
寒冬恐她畏懼寒冷,他為她建造椒房。
以香木為柱,設火齊屏風、鴻羽帳,地上鋪以毛織地毯。
夏日怕她受熱,他命人建了清涼殿。以畫石為床,玉精為盤,設紫瑤帳,殿內盛夏時仍清涼無比,如同含霜。
因她思念故鄉扶風郡,他還為了她建了飛廉觀,以飛廉神鳥命名。傳說中飛廉致風,站在高高的觀臺上,風聲入耳,令人不由得覺著自己在乘風而行,酣暢肆意至極。
建元五年,靈帝立宋氏為皇后,封宋酆為不其鄉侯。
他予以她盛寵,盼著倆人琴瑟和諧,白頭到老。
建元九年春,在吃下宋靈薇親手端上的一顆雕花青梅后,靈帝吐血暈倒,醒來后才知曉董太后扶植懷王做傀儡皇帝,發動政變,圍了宮城。
董太后撫著指間扳指,笑得好不得意,“哀家的好皇兒,真是情深義重,昏庸至極啊,被一個女人騙得團團轉!”
宋靈薇并非執金吾宋酆的嫡女,入宮后做了董太后的棋子。這些年宋靈薇謹小慎微,傳遞了好些消息給董太后。
宋氏族親因著皇后之威,在封地作威作福,欺男霸女。
一布衣書生跳了出來,舉著一紙婚書控訴,說他和宋靈薇早有婚約,是靈帝強搶民婦,毀了他的姻緣。
董太后言之鑿鑿,一樁樁數落他的罪狀,令他交出玉璽,在早就擬好的退位詔書上按下玉印。
一片混亂中,身中劇毒的靈帝帶著宋靈薇,在禁衛軍的護衛下,從宮中一處密道逃至洛陽城外一座荒山。
“你騙得我好慘,如果再有下輩子,我寧愿忘了你,再也不要與你相見。”
靈帝遙遙望著宛然與天相接的朱雀門闕,其上是高高的飛廉觀。
他懷著深切的悔恨,死在了宋靈薇懷里。
守衛們死的死,傷的傷,逃的逃,只剩了宋靈薇一個人在荒山里,抱著靈帝的尸首哭得不能自已。
孤身一人在這寂寂深夜中,深愛自己的人因自己而死,她終于說出了心中被隱藏已久的秘密,“陛下,我沒有騙你,我真的沒有騙你……”
“我的確不是宋酆的嫡女,而是他酒醉后強了還是婢女的阿娘生下的私生女。宋酆匆匆納了阿娘為妾,而后將我們母女一道送往家廟中,打著祈福的名義,待了十幾年,直到選秀前些日子才接回來細心調養……”
“長姐不愿進宮故意劃傷了臉,宋酆以阿娘的性命作為要挾,要我頂替姐姐入宮。是以這些年我一直低調隱忍,甘愿做木頭美人,就是生怕被覺察身份,害了阿娘性命……”
“后來太后以宋氏一族的性命相逼,令我做她的棋子。可我什麼都不知道,那雕花青梅里的毒不是我下的,我身邊的宮女也都不是我的人,那書生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……”
“陛下待我至誠,我萬萬不該隱瞞陛下,這才有了今日之禍。我的這條命是陛下給的,也當追隨陛下而去。去了地底下,我再求陛下恕罪!”
宋靈薇將頭上的金釵玳瑁簪拔下來,深深刺入了胸口,緊緊抱著靈帝的尸首,含淚而逝。
10
待溫嶠從那神游天外的夢境中清醒時,燈影戲已經散了場,何規高高興興在收著東西,銅鑼上盛著一盤子碎錢。
“我就說我昨夜做的夢極妙,哈哈哈,果真得了好些賞錢。靈薇姑娘,抱歉,不知怎的,我就覺著夢里那宋皇后就是你,燈影戲里也就用了你的名字……”